邓伟志，著名社会学家，上海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学会顾问，曾任民进第八届、第九届、第十届中央委员会副主席。

　　一、文有上大，武有黄埔

　　1922年中共二大在上海举行，会上提出尽管共产党的最高纲领与国民党不同，但是在现阶段，在反帝反封建的最低纲领上是一致的，因此会上决定抛弃原来不与国民党联合的决定，在共产国际建议下一致通过《关于“民主的联合战线”的议决案》，精辟地阐明了“民主的联合战线”的依据、必要性和迫切性。“民主的联合战线”是起跑线，不久就改称“统一战线”。

　　与此同时，孙中山也改变了过去不联合的主张，提出“联俄联共”。孙中山先是同意共产党帮助改进国民党，很快又改为希望共产党帮助“改组”国民党。共产党员陆续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

　　二大后三个月，1922年10月，国共合办的上海大学横空出世。孙中山任校董，国民党元老于右任任校长，共产党人邓中夏任校务长，瞿秋白任教育长兼社会学系系主任。恽代英、萧楚女、施存统等为教师。李大钊来校讲课五次，宣讲马克思主义。学校物质条件很差，但从学校出来的英雄很多，很多成为诗人、作家、大学校长，甚至有学生成为共和国的国家主席、政协副主席。

　　我父亲邓果白1925年进入上海大学社会学系学习，并遵照学校安排在课余时间给工人夜校上课。1926年初，经同学戴盆天、沈毅介绍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又被推荐到由毛泽东任所长的武昌农民运动讲习所学习。父亲的信仰，潜移默化影响了我的一生。

　　合作好办事。1924年6月，黄埔军校成立。孙中山任军校总理。孙中山任命蒋介石为校长，周恩来为政治部负责人(后称主任)。很多学员后来成为国共两党的将领。

　　因此，20世纪20年代，人们赞扬第一次国共合作时期是“文有上大，武有黄埔”。1926从南京第四师范毕业的我的舅舅纵翰民(我母亲的哥哥，我称“大舅”)，先进入中山大学，同年考入黄埔六期。

　　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撕裂国共合作，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员以及革命群众。我大舅同年到由叶剑英带领的教导团。“南昌起义”提前，大舅随教导团从九江赶到南昌时已是8月1日后半夜。然后，从南昌南下，走到宝安，后参加广州起义，又加入共产党，任党小组长。同年，又与危拱之一起被派到上海做地下工作。1930年任红十五军党代表。1949年南京解放后任南京市委党校教育长。1952年南京师范学院成立，大舅任副院长。

　　父亲和舅父入党时我还没有出生。他们矢志不移的崇高信仰，他们“千磨万击‘总’坚劲”的革命精神，对我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在我进入青年时期，学习了党史，开始认识到：统一战线成功，国共合作存在，中国的事业兴旺；国共合作破裂，即使国民党一时取胜，那也是“自损八千”，坚持统一战线的中国共产党的星星之火，也会出现燎原之势。

　　二、男有蔡元培，女有吴贻芳

　　大家都了解蔡元培是北大校长，那时，吴贻芳还是一位手捧十字架上街游行的金陵女大学生。二人怎能相提并论？能！贡献不分先后，唐宗与宋祖相距三百多年，不是有人还把唐宗宋祖并提吗？“男有蔡元培，女有吴贻芳”是在蔡元培逝世四五年后被社会喊出来的。

　　吴贻芳35岁担任金陵女子大学的校长。1943年赴美宣传抗日。1945年她以无党派代表身份与宋子文、董必武等一起，作为中国代表团成员到美国旧金山出席联合国制宪大会。我们现在分析国际问题常讲符不符合《联合国宪章》。要知道，吴贻芳是在《联合国宪章》上签字的第一位女性。1946年2月和1949年初，国民党两次请她出任教育部长，都被她严词拒绝。可是她这位不肯当教育部长的人，后却愿意担任江苏省教育厅长。1952年底院系调整，她又乐意到新成立的南京师范学院与我大舅纵翰民一起担任副院长。院长是陈鹤琴。陈鹤琴与吴贻芳都是党外人士，我大舅是书记。党内党外有界限，又像是没界限，他们两人与我大舅之间相处得很融洽。在思想改造运动中，吴贻芳把自己的经历兜底向党组织讲清楚，连自己为什么没成家，一直单身的曲折过程也一五一十向党汇报。大家了解，自从芬兰走出圣诞老人以后，基督教、天主教每年都要在12月25日的圣诞节开展活动。吴贻芳是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的副主席，自然是年年都要过圣诞节。可是，在新中国的大学里过圣诞节不太合适，不办圣诞节似乎又不合乎教徒的习惯。大舅就来个“宗教改革”，同意并支持他们举办“新年老人”活动，由陈鹤琴扮成“新年老人”缓缓走进会场。师生看了都乐呵呵的。

　　由于老一辈关系好，我同陈鹤琴的许多后人直到现在都有来往。吴贻芳没有后代，父母早年病故，吴贻芳从小生活在姨父陈叔通家中。我同陈叔通的孙子一直亲如兄弟。

　　吴贻芳1955年加入中国民主促进会，并担任中央副主席，那时我还是高中生，不懂什么是统一战线。1988年我也进了民进中央。2002年南师大校庆，我与江苏省委书记两人为吴贻芳塑像揭幕，倍感亲切，倍感这是为江苏的统战增加了一个亮点。

　　三、前有窑洞对，后有坡上对

　　人们都了解“窑洞对”。那是1945年7月4日黄炎培在延安与毛泽东对话。黄炎培对毛泽东说：“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了的，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毛泽东庄重地答道：“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从此，用民主来打破、跳出“兴勃亡忽律”就被人称为“窑洞对”。“窑洞对”是统一战线的成果，在今天仍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共产党与民主人士共商大事还有一个“坡上对”。那就是1949年1月，“三大战役”胜利后，住在河北省平山县西柏坡的毛泽东邀请民进、民盟的几位民主人士到坡上来。雷洁琼夫妇等代表民进参加。在解放军的保护下雷洁琼一行经石家庄到西柏坡。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任弼时 “五大书记”一起出来接见。然后到毛主席书房里讨论如何不走中间路线，如何不半途而废，如何将革命进行到底，你一言，我一语，推心置腹，肝胆相照，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这次谈话堪称“坡上对”。

　　1987年民进中央换届，年高有德的叶圣陶主席坐着轮椅来会上，在讲话中用古人的“推己及人，反求诸己”作为给大家的赠言。叶圣陶辞退后，雷洁琼当选为第七届民进中央主席，我当选为中央常委。自此，我与雷大姐经常见面。之前，在中国社会学会的会议上听雷老讲话，她对马克思著作熟读成诵，我已经对她十分钦佩。1988年我又当选为民进中央副主席，直接在她领导下工作，有机会听她讲故事。

　　人称1935年北京的“一二·九”是学生运动，殊不知雷洁琼这位青年教师，也在北平党组织的引导下走在学生游行队伍的前列。

　　1946年上海民主人士为了反内战、反饥饿赴南京请愿，雷洁琼是其中唯一的女性。她与马叙伦、阎宝航、陈震中等人在南京车站遭特务毒打。打伤雷洁琼的消息传出，连宋美龄都看不过去，顶了蒋介石几句。蒋介石不服气。晚上，既富有统战经验又同民主人士有浓厚感情的周恩来、邓颖超夫妇带着衣服去看望雷洁琼。邓颖超亲自为雷洁琼换下血衣，极大地激发了雷洁琼同共产党的感情。邓颖超的这一举动，吸引记者抢着报道，立即引起公众对蒋的强烈不满。宋美龄再次同蒋争论，终于迫使蒋退了一步，愿意接见来请愿的工商界人士，仍不肯接见来请愿的民主党派人士。

　　雷洁琼任民进中央主席后，始终坚持与共产党“长期共存，互相监督”的方针，对共产党只帮忙不添乱，只到位不越位。民进是以教育出版界为主要组成部分的政党，她本人既是社会学家，又是法学家，她先后代表民进参与制定“义务教育法”“教师法”“教育法”。在80多岁时还参与制定“香港基本法”。

　　雷洁琼从30岁到106岁，始终带领民进走在统一战线的最前列。

　　四、小说有冰心，散曲有朴老

　　我任民进中央副主席时，冰心因年龄原因从民进中央副主席位置上退下来，聘为民进中央名誉主席。赵朴初也因年龄原因退下来，任民进中央参议委员会主席。两位都是我早就崇敬的大人物。

　　我在童年时就是冰心《寄小读者》的小读者。长大后，读了她的《小桔灯》等作品后，钦佩她的小说清新隽永，描写细腻，寓意深邃，直到今天我写文章还摹仿她喜欢从生活小事中捕捉、引申出哲理的笔法，只是东施效颦，没有学像。在民进接了她的班以后，我与作家冯骥才都很想拜见仰慕已久的她。有一天忽然接到通知：“冰心大姐很想见见你们……”不用说，我俩马不停蹄在老副主席楚庄带领下赶到她家。

　　她见了我们像见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没有客套话，句句幽默逗笑。译成“一本正经”的话语，就是叫我们“与她姑姑(冰心的女儿称雷洁琼“姑姑”)搞好团结，不要吵架”，“阎明复(时任中央统战部部长)是好领导，尊重我们这些人，懂得统战心理学”。冰心是作家，从某种角度讲，她也很了解政治。她客厅里有好多盆花，正当我们观花时，她说：“这几盆花都是真的，只有这一盆是假的，是×××送的。”这×××是当时被认为思想保守的大人物，他送的是塑料花。可见冰心的政治敏感性何等之强！

　　我学识浅薄，我知道赵朴初的时间比知道冰心晚好多年。大概是1965年春节前后，我在《人民日报》读了赵朴初的《某公三哭》，散曲嬉笑怒骂，妙趣横生。留给我的印象远比之前所读的八评九评要深。我记不得读过多少遍了，五十七年后的今天还能记得几句：“咱们本是同根，何苦相煎太急？分明是招牌换记，硬说我寡人有疾。货色儿卖的还不是旧东西？俺这里尚存一息，心有灵犀。同志们啊！努力加餐，加餐努力。指挥棒儿全靠你、你、你，耍到底，没有我的我的主义。”尤其是其中的“努力加餐，加餐努力。指挥棒儿全靠你、你、你，耍到底，没有我的我的主义”这句，有一阵子我成天挂在嘴里。后来知道了作者的背景，我惊叹：只有集统战主体与统战客体为一身的人才能写出这般令人叹为观止的散曲。

　　民进换届后，分管统战工作的中央政治局委员习仲勋宴请民进领导，我坐在朴老旁边，这是我与他第一次密切接触。我有意盯住朴老，看他是不是真吃素？吃饭时，厨师端到朴老面前的菜与我们不一样，我明白了三分。后来又见朴老把自己面前的菜推得离他远一些，以示不吃。我猜想那素菜里可能夹杂点荤腥。离朴老的座位稍远一点的习老心明眼亮，很快看了出来，立即关照厨师荤素分得再严格些。我开始坚信朴老的佛心。

　　朴老信佛，但是他能够把佛教教义尽量与中国政治挂钩。他说：“普度众生就是为人民服务。坚信这一条，佛教徒的犯罪率就会低于常人。”

　　他对有些官员不信教，却利用宗教搞不正当活动，很讨厌。他知道我是搞社会学的，提示我多关心宗教社会学。他强烈希望宗教界为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服务。

　　有人跟朴老说，邓伟志是提出“学术生态”的第一人。朴老似乎有同感，当场用圆珠笔写了“学术生态问题”六个字。出乎意料，第二天开会时他把他用毛笔在宣纸上写的“学术生态问题”送给了我。我无比激动，深感三生有幸。只因是在主席台上，我极力控制自己的感激心情，轻轻点了点头。

　　最令我对朴老敢于统战、善于统战的工作精神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是：台湾一位高僧，母亲在大陆生病了，他想回大陆探望。可是高僧前不久有不当言论，有关领导不同意他来。朴老挺身而出，表示由他出面担保，让高僧进来。高僧怀着对中央政府感恩的心情来了，平平安安。自此以后，高僧又因法事回来过，都一再讲“两岸一家亲”。

　　促进台湾回归祖国是统战的任务，将来实现了两岸统一我们不会忘记朴老的这份功劳。

　　我已离开民进中央岗位达20年，今年八十有五。老了容易怀旧。

　　1949年5月上海解放是华野打下来的，功不可没。解放上海时能在“瓷器店里打老鼠”而不打碎瓷器，也应该是归功于华野。归功于华野的哪些方面呢？我认为应归功于华野的统战工作。假若国民党的淞沪警备副司令刘昌义不起义，肯定会打碎瓷器。由于有的国民党部队不听刘昌义的起义命令，在苏州河岸还是打得很厉害。那么，刘昌义怎么会起义的呢？这不能不提到民革上海市临时工作委员会委员刘云昭。

　　刘云昭曾为中华民国南京临时大总统府参议、国民党中央委员、国民革命军第七军高参、国民政府江苏省政府委员兼南京特别法庭庭长、国民政府立法委员。他办事公道，当庭长时曾当众出示蒋介石的亲信向他行贿的证据，搞得蒋介石很难堪，对他咬牙切齿。刘云昭同情受苦人，曾设宴招待几百名乞丐。1948年1月民革成立后，他就是民革上海的负责人。1948年11月他吸收不受蒋介石信任的刘昌义加入民革；1949年4月他出面动员充当蒋介石在上海的“替罪羊”刘昌义起义。

　　与刘云昭一起商量动员刘昌义起义的还有一位李明扬。李也是老同盟会员，国民党苏北的司令，长期受蒋介石的嫡系韩德勤排挤，属中间派。根据党中央“联李、孤韩”的策略，陈毅在知道李明扬的母亲生日时(有资料讲是李明扬生日，不实)，特地送去祝寿礼物，让深明孝道、敬老尊贤的李明扬深受感动。接着，陈毅大显统战身手，“三进泰州城”得到驻在泰州的李明扬的信任、支援。李与刘都是萧县人，同乡好友，二人都希望刘昌义起义，鉴于刘云昭年长，由刘出面比较合适。见刘昌义有顾虑，刘云昭把联系陈毅的电话都告诉了他。从而促成刘昌义起义，完好地保存了上海的建筑物。

　　这让我想起就在民革成立的时候，我家乡萧县的国民党要对共产党的家属“斩草除根”。我这被他们称为“八匪羔子”的，面临着被斩的危险。就在这时候我们同一个薛庄村的三表大爷的儿子结婚，在上海的大表大爷刘云昭没来参加婚礼。他的两个儿子来了，带口信：“父亲说，让胖弟(我的小名)押轿。”押轿还要算命，薛村的神妈子心向共产党，左算右算我都“合格”。这样我便坐着花轿离开萧县，到了相邻的铜山县，即是将要成为表嫂的娘家，从而逃过一劫。不料刚到新娘家，保姆忽然跪在我跟前要赏钱。正当身无分文的我不知所措时，旁边负责照料我的叔叔撒了几块银元给保姆。这叔叔是谁？几年后才知道是地下党。在铜山住的是谁家？我也是很晚才知道，是大画家李可染家里。

　　啊呀呀！我这条小命是共产党、民革、无党派三方共救出来的。换句话说，是统一战线救了我。

　　统一战线救人救国。统一战线历来是党的总路线总政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我们党领导人民取得革命、建设和改革事业胜利的重要法宝。统一战线山包海容，聚万人心，凝八方力。“包容→广泛→融合→再包容→”，一步步形成万有引力般的内循环。新时代统一战线的社会基础更加广泛、工作领域更加宽广、工作内容更加丰富，已经发展成为全体社会主义劳动者、社会主义事业建设者、拥护社会主义爱国者、拥护祖国统一和致力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爱国者的联盟，工作对象拓展到民主党派成员，无党派人士，党外知识分子，少数民族人士，宗教界人士，非公有制经济人士，新的社会阶层人士，出国和归国留学人员，香港同胞、澳门同胞，台湾同胞及其在大陆的亲属，华侨、归侨及侨眷，其他需要联系和团结的人员等12个方面，呈现出空前的广泛性、巨大的包容性、鲜明的多样性和显著的社会性。统一战线永远是“三大法宝”的宝中宝。

　　我历练在统战系统，每前进一步都有百家大师的引导。我愿纵情高唱统一战线的颂歌。（来源：上海民进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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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许婧